蔡冬英 | 从0到1，改变发生在社会工作学习与实践中

编者按：如果用“我们”的力量，是不是可以帮助像“我们”一样的更多人？——在流水线上工作了十余年的蔡冬英，当知道参与社会工作不仅仅是能够让个人感到快乐，也能为更多像她一样的打工朋友服务的时候，毅然决定了要成为一名社会工作者。2022年12月9日晚上，在短视频平台上，蔡冬英与北京市社会工作发展中心（以下简称北京协作者）的中心主任、高级社会工作师李涛进行对话交流，分享其因家境贫困初中毕业后外出打工，不甘于平凡的她选择在工作之余积极参与志愿服务，再到后来加入协作者学堂成为一名社会工作学习者的人生经历。本文由蔡冬英直播分享的稿件编辑而成，部分有删减。

秀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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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广东清远市阳山县的一个小村庄出生。小时候家里有爷爷、奶奶、爸爸、妈妈、弟弟、妹妹和我一共六个人，我在家里孩子中排行老大。爷爷平日里是在山里找“山货”——一些有药用价值的草药，卖了换钱，奶奶主要在家里操持家务和干农活，妈妈照顾我们姐弟三人，爸爸负责打工养家。

在我6岁的时候，我记得当时爸爸得了黄疸，妈妈觉得爸爸可能救不了了，家里很穷，还背着债，就选择改嫁离开家里了。现在回忆起来，我对妈妈几乎没有什么印象了，唯一记得特别清楚的就是在妈妈走的时候，给我买的一个美少女战士的书包。那是在一次赶集过后，当时妈妈有问我是否跟着她去赶集，我当时说我要去“读书”，没有跟着她去赶集，她答应我说会在街上给我买零食吃，我当时很开心，因为觉得有零食吃就是一件特别幸福的事。但到了晚上，我和弟弟知道妈妈没有回家时，坐在门口台阶上哭了很久，直到奶奶进入到厨房，低声说了句“我的命很苦，不要哭了。阿英、阿桂（我和弟弟的名字）。”我那会知道了——我没有妈妈了。

妈妈离开家以后，我们村里有一个好心的医生把爸爸的病治好了，那时候没有钱缴费也没有写借条，就一直欠着。等到我们长大了解到事情之后，就把欠的钱给还上了，也很感谢、感恩的医生叔叔当年治好了爸爸的病。自那以后，我们姐弟三人跟着奶奶和爸爸生活，虽然日子过得清苦，但是很快乐，因为是一家人在一起的感觉。

在我的记忆中，爸爸是一个温和的、关心家人的、有自己的思考的人，虽然平常话不多，爸爸也把我当成是一个倾诉的对象，他会教导我如何做思考，告诫我不要做坏事。我们家是村里最穷的一户家庭，尽管村里有些人有时会看不起我们家，有一些不公平对待的行为，但是爸爸从不记仇，也不会和他人陷入争执，这让我能够感受到虽然在村里的地位是很弱的，但是我们也乐观的面对生活，小时候有一句特别硬气的老话：“鬼（谁）叫我穷了，顶硬上（只能坚强面对）！”

如果要用一种颜色来形容的童年的话，我觉得是天空的蓝色。蓝色对我来说不是忧郁的蓝色，而是希望的蓝色。因为我觉得我的童年过得非常开心，过得很天真无虑。但我也是有一些希望的——我想长大，渴望长大了可以为家里做点什么，可以帮助到家人，让他们过得比较幸福一点。

秀米

——协作者学堂发起人、高级社工师李涛分享

小时候，农村里一直留存了一句这样的话“长大了就好了，孩子长大了就享福了。”那个时候我时常会在想——我未来出路在哪里？学习是需要刻苦的，但因为那个时候我爸爸在外打工，家里没有人管我的学习，我身边的同学都在看校园小说，我也一起看了，对当时正直青春期的我来说，小说里关于生活、工作和情感的场景都让我觉得很好奇。到放假的时候，我要做家务和农活，也没有额外的时间去复习或学习，我的成绩由此也下滑了。

2007年初中毕业后，因为成绩不好，家里还有弟弟、妹妹要上学，我没有继续选择升学。我和我的童年玩伴阿英，在家待了半年之后，就分别跟着家里的亲戚出来打工，我就是跟着堂姐出来打工的。

我曾想象过无数次要走出家门，想要做一份普通的工作，终于要实现了。然而，之前在大山里砍柴的豪情志气，幻想的美好打工生活在我外出打工之后，有了很大的落差。我去到工厂的第一印象除了感觉到新鲜，就是不知所措。线长给我交代了工作后，我被分在一个封胶水的位置。

“师傅领进门，修行靠个人！”这个岗位的工作看起来很简单，但是实际做起来要保障产品质量过关却很难。进厂后的三天，我都还是处在适应的状态。有时干不过来，我的上、下游岗位的人，或者是线长都会过来帮忙清理堆积的桌面。虽然感觉就是一个简单拿起、涂胶、放下的动作，但是经过无数次循环的工作步骤，我感觉自己的手都不是自己的了。我经历了手酸、手指起泡和出血不同的阶段，我都没有和堂姐、爸爸说，因为我觉得我已经成年了；我也不敢跟流水线上的哥哥、姐姐们讲，因为我担心自己做不过来、适应不了岗位就会被劝辞退。我刚进去厂里的一个多月的时间里，还不能很好的融入到工厂的氛围里，不敢和大家发生太多的互动，也不知道大家的性格特点是什么样的，只是闷声的地干活，完成工作，保持流水线顺畅，能够做到产品质量达到要求就已经很好了。

在生活上，当时在宿舍住需要用钱去充煤气卡才会有热水可以洗澡。但刚出来打工的时候我身上带了不到200元钱，试用期加上压了1个月的工资，我只能咬牙洗了一个多月的冷水澡，心里觉得挺闷的。我难过的时候就靠在床上，写着日记的时候也都会默默的流眼泪。那会我没钱买手机，也不知道可以找谁倾诉。

后来，当我把一个月的试用期坚持做下来之后，到第二个月慢慢的我感觉我找到了节奏，开始能够胜任我的工作，我在流水线上、在宿舍也能找到一起互动聊天，上下班一起进出的人，心理的压力就少了很多。

除了日常的早餐钱之外，我没有花多余的钱。当时让我印象最深的是宿舍里的一位姐姐下班后去一个电脑培训班学习，她激发了我的学习兴趣，我觉得自己也有必要去学习一门技术。90年代那会流行买台式的电脑，我也向往坐在办公室的工作，我觉得他们看起来很有文化，能够有能力处理和处理各种突发的情况，我觉得这是很高大上、是对社会有价值的工作。我向宿友姐姐了解了她的学习情况，学习时间主要是在一个月休息的两天时间里。

我去看了工厂附近的电脑培训班，决定也要报名。我当时和在同岗位上班的一位四川的姐姐借了200元去报了一个学习的基础班，学习打字和制作表格。因为没有电脑，我记得特别清楚，那会认识键盘我都是用自己画的键盘模拟的，我也会借宿友姐姐的书来看，背抄五笔口诀。工厂没有娱乐的空间，自己也没有多余的钱去买书，唯一的乐趣就是去到培训的店里练习打字的过程，那时候老师开课的时间跟我上班的时间不太一致，所以我平时自己靠着画的图认识键盘，学习正确的指法、背字根，实际上机练习一次是1-2个小时。这个经历让我感觉到有机会去做尝试很重要，回想当时自己外出的梦想，我要做什么？——我想攒钱改善家庭的条件、弟弟妹妹可以有书读，需要学习一门技术。

后来，一直在江门工作的堂姐决定举家搬迁到佛山打工。当时大嫂给我介绍工作，问我要不要去她那里上班，但需要会用电脑打字、制作表格，工作会比较轻松，也需要上夜班。我考虑了很久，刚刚适应了现在流水线的工作，才学习不到一个月的电脑要放弃，内心有很多挣扎，也明白家人不放心我一个人在一个陌生的城市举目无亲，需要帮忙的时候没有人帮上忙，综合考虑之后我选择离开流水线，去做这一份有挑战性的工作，当时要求是电脑需要1分钟打60个字。不断地反复练习，终于迎来了收获——通过了面试。

然而，这份工作的工资不高，我做了3年的时间，每月到手的钱不到1500元，太难实现要盖房子的梦想了。2012年，我选择再次回到流水线，去到一个多达几千人的大厂工作。我每天穿着白色的工衣全身武装在车间工作，从早上8点上班晚上8点下班，白班转夜班休息一天，上夜班倒白班，熬了一宿12个小时的夜班只睡4个小时，中午12点起床吃饭，再从中午1点半到晚8点下班，回到宿舍排队洗澡洗漱，到10点钟就睡觉，每天重复着两点一线的工作和生活……我感觉自己走不出这个场域了，我觉得自己不会思考了。我在流水线上又过了一个又一个的迷茫的三年。

秀米

——协作者学堂发起人、高级社工师李涛分享

我是一个很内向的人，在工作期间看到、听到了很多同事的分享，但我都说不出自己的感觉，也感觉自己帮不上忙。有一段时间，我觉得自己很虚伪，觉得自己是双面人，面对自己喜欢的、讨厌的、想要的、拒绝的都不敢表达，我觉得自己很难给到很好的建议给到大家；当同事需要我帮忙的时候，我尽量帮忙，但是面对很生气的事情的时候，我时常不知道如何表达自己的不满，我不愿意背后说别人那里做得好和不好，也不会知道用公平、公正的思路去了解和为别人排忧解难。

在2016年后，我开始想要改变，每天遇到的人我都会打招呼，也让自己放下对不喜欢的人的偏见。慢慢的我释怀了，也看开了，有什么想说的就去表达，虽然这个很难。

蔡冬英参与工厂组织的志愿服务活动

改变发生在我第一次参加的22KM的公益徒步，当时我了解到通过员工报名的每个名额都会有相应的50元捐到当时的公益项目中，我于是连续参与了两年的徒步活动。在我参加公益徒步的过程当中，让我印象深刻的是志愿者满怀的笑容，他们对我说“加油”！在每个打卡的站点为我们服务，我感受到双向的鼓励和回应。后来，通过持续参与志愿服务，我认识到不只是有文化的人才能够是帮助人的对象，我们每一个平凡人都可以有帮助他人的意愿，不管是解决危难，还是面对一个个生活或工作上的困难。

在2017年到2019年间，我每次都盼望着厂里出通知去做志愿服务的活动，有时碰上加班，我都会请假去参与志愿者服务活动。为了能够更好地参与志愿服务，我还提出了申请到没有加班的部门去工作，组长也同意了我的申请。2019年11月底，我跟随工会组织的活动，去到了珠海协作者参观。

打动蔡冬英的三句话

我来到了珠海协作者的办公地点，看到了楼梯上写的三句话，“用我们的眼睛关注我们，用我们的声音传递我们，用我们的力量帮助我们。”我觉得自己一下子就被触动到了，原来在这个社会中爱的传递就是这么简单。原来“我们”自己就可以去影响别人，可以去改变。我想自己平时去做志愿者，能够改变的其实比较局限，但如果用“我们”的力量，是不是可以帮到像“我们”一样的更多人？

在结束参观之后，我做出了人生的又一次决定。我觉得找到了自己可以一直从事的有意义的工作，我想像社会工作者一样，用三年学习用专业的知识，和一群志同道合的人一起，做“爱的传递者”。12月底我填写报名表，后来顺利通过了面试，成为了协作者学堂一期学员。

回忆起在学堂的第一天是在9月8号开学典礼上，我感受到大家对协作者学堂有很大的期待，对第一批学员很重视，从生活上、情感上、学习上都能感受到大家的真切和真诚。这是一种汇聚的力量，感动、激励着我们现场的每一个人。当时我在日记里记录了这句话，“从0到1,1到10再到100，进而生命影响生命。”

蔡冬英在开学典礼上

在这两年，我们学习的课程有很多，我学习了很多的知识，当然也遇到了不少的一些困难。

第一个困难是很多知识对我来说都是全新的，都是我以前没有听说过的。我除了会在课堂上认真听，积极的讨论和互动，做好笔记，听不懂的知识点我会及时提问，因为老师会强调问题没有对和错，也非常愿意解答你提出的问题。另外，老师也会通过举一反三的方式让其他同伴分享他们的理解和认识。

第二个困难是觉得社会工作有很多知识很深奥，担心自己学不会。但是，在学堂中，那些深奥的理论被老师用一个个的案例教给我们，老师会让我们从生活的例子去理解理论具体的意思是什么，在生活中是如何应用的。对自己不自信的问题，我觉得是要看到自己的改变，以及认识到改变是需要时间的。另外就是我也会在服务中感受到服务对象成长和改变的力量。

第三个困难是作业总是没有办法按时完成。有时候学习了之后就会想很多，有时提不起笔去写这个作业，作业的要求就在那里，但是自己却无从下手，等到明天上课了我才提交作业。

教练、督导和公益导师在这方面给了我很大的支持。每次上课前老师都会用“经验学习”的方法协助我做分析，遇到这个问题要怎么解决，自己对此的认识是什么样的。帮着我一起分析原因。在成长、情感陪伴方面，不止是学堂的老师可以给我提供支持和指出问题，学堂外部督导，成长导师宋冰老师和李秀琴老师也给了我们学员很大的支持，她们有非常丰富的工作、生活的经验，能够带给我们情感上有很大的支持。每次和宋冰老师聊天的时候，她都会问我在学习上有遇到什么问题吗，她会分享自己的成长的经验给我，也会关心我在生活上和家人的互动情况，让我可以主动的和弟弟妹妹多联系，促进彼此之间的关系。

蔡冬英在进行项目路演介绍中

在过去两年多里，通过学习社会工作，我也有很多的收获和对打工青年参与社会工作的思考。在自我认知上，首先我对自己的了解是更加深入了。借助学习和实践，我愿意开始思考自己想要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分析自己为什么活成了现在的自己。我开始了解自己的优点、缺点，发现自己在生活、工作中不同的角色，探索自己和家人的关系，更好的了解自己的家人现在的看法和选择。

对于和打工群体的关系，首先我觉得每个人都是有自己的想法和特点的，认清自己才能去认清身边的人，在2019年以前，我想过自己的命运，想过家庭的命运，也想过未来打工在现代化背景下的命运，感觉没有答案，太大了、很空。开始时我觉得自己就是一个人，过好自己的生活就可以了，在适合的年龄做适合的事，找一份薪水待遇不错的工厂工作，买满15年的社保，不管生活发生什么变故，养老至少是可以有保障了。在此之间，找一个合适的男朋友谈恋爱、结婚后相夫教子，一日三餐都充满着平凡的生活气息。在学习社会工作之后，我觉得自己和群体的关系是密不可分，我期待每个人都能够有一种觉醒，具有群体意识的觉醒。我们是一个人，在家庭、社区、社会和国家当中有不同的身份角色，但需要我们首先认识自己，听说每个人一生都在思考这个问题，希望我们能够找到彼此的连接。

蔡冬英在社区为儿童开展服务

打工青年参与社会工作是一定的优势的。一是，作为打工青年，我们是离服务对象是最近的，我们有着相同的生活成长的路径，有着天然的连接，共同的话题和目标，容易和服务对象建立信任的关系，也能够舍身实地为服务对象着想。二是，我们都会想要成为更好的自己，有改变自己命运的想法和动力，不想躺平，不想被现实吞噬掉自己的想法，想要找到一个好的职业发展方向。三是，有成功的案例说明打工青年是能够成长为社会工作者，包括社会工作之母玛丽·里士满、从打工青年成长为社会工作者的珠海协作者的吴志葵老师，从保洁工成为社会工作者的王瑞海老师，从第一代打工妹成长起来的王海英老师……

当然，打工青年参与社会工作也存在一些不足。一是，打工青年担心顾不上家庭生计，经常加班，缺乏学习的机会，工厂也没有提供一些参与途径；二是，打工青年对自身的认识局限，由于成长的和就业的环境长期以往导致了不自信，自身担心顾虑较多，没有好的学习方法，也缺少适用于打工青年学习社会工作的教程；三是，打工青年对社会工作专业没有全面的认识，社会工作的公共宣传和教育普及比较弱，在就业环境上更容易选择其他的专业；四是，很多的机构倾向于培育有领导力和发展潜力的青年、但是对于像我们这样的打工青年，往往是缺乏培育的机会和条件。

对于未来，首先我会继续在协作者学堂完成社会工作的学习，然后参加助理社会工作师的考试，成为一名真正的社会工作者。在学习的过程中，也会不断参与社会工作的实践，争取在毕业之后应聘协作者。

主　　编：李  真

执行主编：潘  愉

版式设计：潘  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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